南山北海

实话实讲1-3


  第一章


  

  2000年

腊月是家电销售的旺季,忙了一上午,李嫂才顾得上扒两口饭,和隔壁音像店的齐姐唠上两句。

“今天生意不错,看你家店一上午没断过人。”齐姐羡慕地探头看了看李嫂的店。

“嗐,看的多,买的少。”李嫂坐在小板凳上扒了两口饭,下意识把鼓鼓囊囊的腰包扶到腰前,“今天上午跑了一单,我都后悔死。”

“怎么说?”齐姐竖起耳朵,想知道邻居具体有多倒霉。

“一大早刚开门,人家就带了八千二的现金,指名要我店里那款厂家补贴款,我说今儿真是开门红啊,一点功夫没费就开张了,正要准备开票呢,你说寸不寸?笔没墨了,我去里面拿支笔的功夫,那小子跟我说他不要了。我这……”李嫂懊恼拍大腿,“我先把那包钱拿过来再开票就好了。”

“唉,你也别太后悔,人家也不是诚心买的,或许是来打听个价格的。”

“那小子我认识,旧厂街高家的老大,大早上直接拿着八千二过来,我就犯嘀咕,这没来问过价呀,怎么就认准了这款,恐怕是在别家打听过价格的,哪知道人家转个脸就不要了,一句话也不搭理我,直愣愣出了门,蹬着二蹦子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,好像怕我抢他钱一样。我们正经做生意,也不会强买强卖是吧……”

“谁?你说旧厂街高家老大?早上那人是他呀!我都没认出来!”齐姐一拍大腿:“我就说有点眼熟,你记得吧,我去年还给他介绍过对象!”

“记得记得,隔壁超市收银的小陈,人家姑娘没看上他……哎,你别说,今天还真打扮得挺体面,一进来我差点没认出来,还以为是附近中学的老师,头发衣服一收拾,这小子还挺耐看。”

“嗐,你也别懊悔了,这小子,难缠货,赚不到他的钱,大前年,他来我这给他弟买随身听,我不开玩笑啊,半个月他来了六趟,”齐姐翘起拇指和小指晃了晃,“最后也没买。”

李嫂嗯嗯地叠声应着,可是心里还是难免后悔,就差一步,先把钱收过来就好了,那小子大清早急吼吼进来那样,不像是只为了打价格。

清晨的旧厂街菜市场已经热闹起来,早起买菜的老头老太挎着篮子在一个个摊位前精挑细选,开门前冲刷过的地面被踩得泥浆纵横。

后门第一家的鱼档今天反常,九点了还没有开门,几个常客聚在一起叨叨:“老高平时收得最晚来得最早,今天是怎么了。”

正说着,就见老板小跑着来了,拽出压在雨布下面的塑料雨衣,套上护袖,跟几位老主顾寒暄道歉:“对不住,今天起晚了。”

“起晚了?老高,你这还没娶上媳妇呢,怎么就起晚啦?”一个阿姨逗他,拿起捞鱼网,捞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递给老板,眼睛却没忍住打量起他,今天的老高看起来跟往常很不一样,可能是收拢得整整齐齐的鬓角和额发,让英俊的五官露了出来,可能是眼睛里仓皇陪笑的神色不见了,平日里习惯佝偻的背也挺拔起来,整个人变得沉静,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点压迫感,阿姨见他也不搭茬只是低头刮着鱼鳞,想着是不是戳着人家痛处不高兴了,心里竟然有点怕怕的,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。

“啊?您说什么?”高启强好像刚回过神来,咧嘴笑说:“没有,谁看得上我啊。”

阿姨松了口气,一下活络起来:“谁说的,回头我给你介绍啊,我有个侄女的同学,独生女,她们家在南郊四公里有片鱼塘,她爸呀,就想找个男丁过去帮忙打理,我看你就合适……”

“南郊四公里”,短短五个字烫到了高启强的神经,他手一抖,案板上已经开膛还没死透的鱼滑到了地上,啪的一声,格外刺耳。

徐雷死的那片鱼塘就在南郊四公里,他高启强所有的悲剧就从那里开始。

还好,一切还来得及,

因为,他重生了。

九个小时前还是2021年。

高启强躺在注射床上,手脚躯干都被绑带固定好,监狱里的干事之前跟自己说过,行刑过程并不痛苦,尽量放松就好,前两针下去人已经没有意识了,这个时候才会注射氯化钾,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。

“放松。”医生拍了拍他战栗不止的手臂,找到静脉下了第一针,他没法抬起身子观察落针的地方,只能看见头顶医生的面目渐渐模糊……变成了他自己的脸,嘴巴一张一合:“他家里人被烧死关你什么事!”

“谭思言他爸要是再不消停,给老头送去陪他儿子算了。”

“死个把人算什么,他们八字里写着短命,怪我咯?”

那张嘴越扯越大,张着血盆大口,猛地吞向自己,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,咀嚼着他的血肉骨髓。

麻药迅速作用到全身,肌肉像被溶解成一摊死肉,被一只巨手死死按在案板上。他不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落了第二针,只觉得自己被一根细钢丝吊在万米高空中,上下无垠的空虚里,一些扭曲巨大的人脸覆盖了整个天幕,他努力去辨认,是书婷、小盛、李响、谭思言、李青……一张张故人的脸,或愤恨或怨痛,迅速从眼前掠过。

甚至他还见到了他的父母,他以为已经淡忘的面孔,此刻如此鲜明,漫天卷地的嘶吼哀嚎震耳欲聋,唤起他最初的恐惧,被悬空吊着的人垂死挣扎,像被火灼一样,他想痛声尖叫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“高启强,你要不要踏实一点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空灵中传来……他循声抬头,头顶上是一张神明之脸,薄薄的眼皮,眼仁漆黑,天真又执着地俯瞰世人,他看穿所有罪恶,却仍抱有一丝期望:“心明眼亮,平平安安。”神明的脸泛着浅橘色的光感,照亮了整个寒冷的虚空。

“安欣……”他挣开一只手,去够这个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近,此刻却触手可及的梦。他小心翼翼伸手抚过神明的鼻尖,脸颊,唇角……这个触感他记得,那个撞车的雨夜,他把安欣从车里抱出来确认伤势,他抚过他的额角、鼻梁……那是他们这一生最亲密的一次接触。

第三针氯化钾的作用是让心脏骤停,按干事的说法,这个时候是毫无痛觉的,可惜高启强也没办法开口反驳了,心脏被生生掐灭,怎么会不痛呢?神明在他眼前迅速衰老,蓬乱的白发、死灰的愁容,没有怨恨,只有失望……“对不起啊安欣,这辈子,耽误你了。”神明的躯体应声碎裂,一片片化为粉尘,化为虚空。

物理意义上,他死了。

然而死不是终点。

他穿过一条白光隧道,那些因他而死或为他而死的人从隧道壁里冒出半个身子,七手八脚拉扯他,把他拖进隧道的深处,那里是一片燃烧的血海,不知名的残-肢在海水中浮动,搅动出红色的泡沫。他虽然死了,还是会恐惧,他抱紧海岸上的石碑,但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进海中,海水腥臭灼热,他似乎闻到了自己被烧焦的气味,他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痛感还能如此强烈。

不知在这海里沉浮了多久,他的肺部突然有了涌入氧气的新鲜感受,像一只脱水的鱼被扔回水里,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,下意识的用力拍打着什么东西,直到痛感把他从混沌中拽出来,漫长的虚空被撕开一个裂口,他猛地睁开双眼。

四周是旧厂街老屋的陈设,床头挂着的大日历赫然写着“2000年”,楼下的佛龛里只供着全家福照片,两边还没挂上书婷和小盛的遗像。

那场漫长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着他,他焦虑的在屋里来回踱步,突然想起了什么,冲向座机,竭力控制住颤抖不止的手,拨通小盛的宿舍电话。

“什么事啊哥,大半夜的给我打电话。”电话那头小盛压低了声音,担心吵醒室友挨骂,但语气还是很温柔,一点没有责怪哥哥的意思。

“小盛……”时隔十五年再一次听到小盛的声音,高启强终于忍不住抽噎,他赶紧背过头捂脸压住哭声,平复了一会,才哽着嗓子说:“没事,我是想说……寒假回家买动车票,绿皮车太挤,不舒服。”

“知道啦哥。”电话那头的小盛乖巧应声。

现在是2000年2月3号凌晨,腊月二十八,上一世的这一天,他取光所有活期,买下那台彩电,为了省20块搬运费,他又自己把彩电抗到小龙小虎家。

他知道这台彩电的命运将是被砸烂,而这台彩电,也并非全然像小盛说的,是羞辱的象征。

如果没有这台彩电,他不会遇见安欣。

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,高启强决定,这台彩电还是要买,只有按照上一世的走向,才能遇到安欣,再次得到他的心软眷顾。

也许自己没有资格再去向安欣索求什么关注,可是被那样温柔爱护过的人,怎么能舍弃那点贪心呢。“我只想再见到他,而已。”他对自己说。

所以当那家店一开张,他就冲了进去,捏着一沓钱说要买下那款彩电。他太心急了,只想赶快把那台改变他命运的彩电拿到手,万一去晚了,被别人买走了呢?到时候被迫买别的款式,会不会来的是别的警察啊?不排除有这种变故啊,他上一世被层出不穷的悲惨变故吓破了胆,老了还患上了贪食症,需要不停往肚子里填食物填到呕吐才能感觉到一点点踏实,放在肚里、握在手里的才是保险的。他一定要拥有那台彩电。

他太心急了,甚至忘了这时候小龙小虎还没有跟他提起摊位要打乱重新抽签的事,还没有暗示他送彩电。

一开门就来生意是个好兆头,一天都会很顺利,李嫂喜滋滋去开票,嘴里叨念着:“幸好早上没给那班车耽误,开门就开张,嘿嘿。”

李嫂声音不大,可“耽误”这个词却堪堪落到高启强耳朵里。

眼前的这台彩电好像变成了一个开关,开启一段未知吉凶的命运开关,意义重大,拥有它,他会遇到安欣,再后来呢?会不会再次耽误他,没遇见自己的安欣,一帆风顺、意气风发、天之骄子,甚至,爱情也是圆满的。而上一世的安欣孑然一身,半世萧索……梦里安欣在他面前破碎成齑粉的画面轰然坠入他的脑海。或许,不跟他高启强发生交集对安欣才是最好的。

他捏着钱的手紧紧攥着,直到攥出了汗,既然这局玩的是明牌,我的胜算会更大。安欣,我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与你重逢?或许,这一世可以换我来保护你?

“哎哎哎,怎么了,回来啊!价钱可以再谈啊!”店主在后面高声招呼,高启强却一言不发转身走了。

  

第二章

  

“你跟阿强说这些干什么,他又不懂。”龙虎兄弟一唱一和,暗示高启强进贡等离子电视。

高启强这次并没有搭腔,他琢磨这个鱼摊也不一定要留了,既然不久之后会张罗小灵通生意,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把摊子盘出去弄点钱。

打定主意,他叫住龙虎兄弟,干脆开门见山挑明了:“小龙,想做我这个摊位的是不是徐记海鲜的老板?”

“哟,老高信息还挺灵通,不错,是他想要。”小龙嗤笑着打量他,今天的卖鱼佬面对他哥俩竟然没有点头哈腰地恭维,反而气定神闲稳如泰山,隐隐要压他一头的气势。

“我这套设备前后花了有九万,要是挪动的话,就弄坏了,一文不值。这样吧,我这个档口打包盘给徐老板,他给四万,直接就能开张做生意,他也方便,怎么样?”

“老高你可以啊,”小虎勾上高启强肩膀,没心没肺咧着大嘴,“你这是找到什么高升的门路了对不对!”

小虎贴着高启强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问:“在哪发财,带我们哥俩一个,早不想在这烂菜场干了。”

想起上一世小虎替小兰挡了三枪,后来小兰在停尸间里哭晕过去,高启强有点鼻酸,凝视小虎定定看了有十秒,看得小虎直发毛。

“老高你……干嘛?”

“小虎,你知道我们家小兰是大学生吧。”

“小兰……小兰当然是有出息的……”小虎少见的慌了神,眼神躲避,脸皮发烫。他害怕自己暗恋小兰的事被高启强和他哥发现。

“你要是喜欢我们家小兰,自己就别走歪路,白江波和徐江斗得你死我活,你们哥俩不要傻乎乎成了他俩内斗的牺牲品,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

哥俩愣了,京海黑社会的弯弯绕绕,他一个卖鱼佬怎么搞得门清。高启强三言两语,句句戳到龙虎兄弟的痛点。

他哥俩跟着白江波混了几年,钱也没捞多少,倒是听说一起混的兄弟被徐江手下的人打死两个打残七八个,徐江手下有个叫疯驴子的,尤其手黑。

哥俩是真心有点怕了,徐江的势力这两年涨得太猛,有要独霸一方的意思。

“那老高你说我们……”小虎皱着脸就想请教高启强他们哥俩该怎么办,小龙多了个心眼,这么认怂以后在菜市场还怎么混,他猛地把弟弟拽到身后,皮笑肉不笑:“知道你们老高家出了两个大学生,我们不敢高攀。你说盘档口这事我看倒不是不行,只是这个设备毕竟是二手,四万太高了,我看两万五顶天了,老高你要是同意,我就让老徐把这个事定下来。”

料到小龙会黑下一部分钱私吞,高启强也不在乎,小灵通的缺口就差两万,两万五已经足够了,剩下的,给自家兄弟也不算什么。

“行,小龙你去安排吧。”高启强点了点头,转身就去招呼客人,留下两兄弟愣在原地。

“他在干嘛?”小龙瞪大眼,指着老高问小虎:“他在指派我做事?”

“额,没有吧,”小虎也有点懵,不过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,露出两排大白牙:“老高答应得挺痛快哈哈哈!老徐上次不是说愿意五万盘下来吗,咱们里外赚了一半呢!”

“小龙小虎,”高启强叫住哥俩,“你们要是真心想跟我干,就把白江波那边给断了。”

哥俩面面相觑,卖鱼佬今天也太膨胀了,充什么大头,小龙不屑一顾拉长声音:“是,强~哥~”小虎扯扯他哥袖子,小声嘀咕:“阿强搞不好真有发财的门路。”

鱼摊和小灵通资金的事解决了,接下来就是黄翠翠的案子了,黄翠翠是1月31号遇害的,也就是3天前,安欣他们年后会在下水道找到尸体。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,找到黄翠翠的录音笔,拿到这个筹码,很多事就好办了。

2021年黄翠翠案和徐江曹闯案并案重审时,王秘书在庭上交待,录音笔里有当时省组织部部长何黎明和黄翠翠密会的全程录音。

录音中何黎明为了掩饰身份,称自己是京海建设局局长,黄翠翠可能认为市长是可以管局长的,于是举报信写的是“市长收”。

而信访办的工作人员是在清理信访收信箱时发现了这封举报信,署名黄翠翠,录音涉及京海建设局局长,他们就把信交给了当时的政法委书记赵立冬的秘书。而当时京海建设局局长是个女的,所以王秘书一口咬定录音是伪造,收走了录音笔,把事压了下来。

信访局邮箱是每周五清理一次,而黄翠翠是三天前遇害,明天才是周五,那么大概率这个录音笔现在还在信访办的收信箱里,没有被收走。

高启强去市信访办门口溜达了一圈,信访办在一栋二层红砖老房子里,晚上只有一个老大爷看门,信访收信箱就挂在大门左侧的墙上,用一个简易小锁锁着,不难打开。

高启强瞅准老大爷在传达室看新闻联播的时机,从兜里掏出一节铁丝,捅进锁孔捣了没一会锁就开了。

信箱里堆了几十封大大小小的邮件,他挨个捏了捏,抽出一只牛皮纸信封,里面像有个条状硬物,寄件人署名是“黄翠翠”,就是这个!高启强大喜过望,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到手了。他赶紧把信揣好,恢复小锁,迅速离开现场。

重生不到24小时,高启强无奈地发现自己又在刑法的边缘疯狂试探。“这次是为了保护证据,是正义的。”他拍拍肚子安慰自己,又捏捏口袋里的录音笔,筹码到手,踏实多了。

看看表,九点半。安欣一般是这个时间段下班,再晚就在单位凑合一宿不回家了。这些都是上一世高启强的盯梢心得。

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市公安局门口。

“靓仔,搞一盘肠粉吧。”肠粉摊老板热情招呼,这个时间段客人不多了。

“行,搞一盘,多放葱花。”高启强拣了个背风的小桌子坐下。

“么问题!”

就看一眼,就一眼怎么了,就算一会遇到了,他也要装作不认识很不熟的样子,跟安欣打个招呼:“警官到我这拼个桌吧,我这背风,不冷。”

凭安欣的软心肠,他是不可能拒绝的,肯定会和和气气地坐下,跟自己攀谈起来“老乡这么晚出来宵夜,住这附近啊?”

那自己就说:“发烧去医院刚打完吊水出来有点饿,经过这就随便吃个肠粉。”街斜对面是市医院,这个说法应该是没有漏洞的……

想到这,高启强甩了自己一巴掌,高启强啊高启强,能不能不要再对安欣撒谎了,哪怕你装哑巴,也不要再骗他了。

左等右等不见人,高启强准备吃完第二盘肠粉就先回家了,安欣今晚可能值班。他低头看了看表,10:20。

当高启强再抬起头时,他苦等的人竟赫然在眼前。

乍看到这张脸,高启强差点没哭出来。

安欣还是2000年除夕夜那个样子,清清淡淡的五官,干干净净的服帖短发,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鲜活朝气,而上一次见到的安欣,不到五十就满头白发,眼神透着怀疑一切的审视感,右臂像总拎着什么重物似的坠在身侧,身形如同一片被揉皱又展平的纸,拖着一座山在前行。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,仿佛在此刻重合,高启强眼圈发热,按捺住喊他名字的冲动,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,却不舍得挪开视线。

安欣径直走到他对面条凳侧着身子坐下:“我还没找你,你先找我来了?胆子挺大啊!”安欣爽朗的声音带着戏谑,却让高启强不禁皱起眉头,安欣……也重生了?

“安欣,你也……”他还没问完,对面那人就惊愕转过脸来,一脸疑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名字?”小警察睁大眼直勾勾盯着高启强,“我们认识吗?”安欣一面收起刚刚在讲的电话,一面扭头招呼老板:“老秦,一盘肠粉,不要小葱。”

“好嘞!”

接下来是两个人面面相觑,安欣在等一个解释,而打定主意重生后一定要跟安欣以诚相待的高启强,没想到第一面就要开始编瞎话来应付。如果实话实讲会怎样?试试?试试就试试。

“从前有个人跟我说,不能撒谎,如果撒一个谎,要用一千个谎去圆。”高启强若有所思放下筷子,郑重其事地说,“实话实讲,我叫高启强,是从二十年后重生回来的。”

安欣撇了撇嘴,考虑怎么表情管理才显得不失礼,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想了一遍后,还是憋不住笑到前仰后合:“对不起哈哈哈哈对不起哦,今天不是愚人节吧。”

“我说真的,安欣。”高启强表情十分认真,我可是从十八层地下的血海炼狱爬回来找你的,人家来真的,你不要笑啊。

“好的,好的,”安欣以手扶额,努力克制笑意问:“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?”

“你是我喜欢的人,在未来。”

安欣笑不出来了。

高启强本来打算直接说:“你是我未来的恋人”,先确定关系再培养感情。后来又觉得这么说有点诈骗,安欣没有说过爱他。

“对,我喜欢你,在未来,我喜欢了你二十年的喔。”高启强微眯起眼,一抹酸涩的微笑加深了这句话的可信度,让安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?报警?自己就是警察哎。打电话给精神病院?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,但是还蛮真诚的样子,看打扮也干干净净的,应该有家人照顾的,帮他找到家里人让领回去吧……

“这个……”安欣舔了舔嘴唇,组织了下语言试探性的问:“大哥,你家里人电话还记得吗?或者你告诉我你家的大概地址?”

第三章

 

  

  “你说你家在旧厂街是吧,你监护人,啊不是,你家人和你住一起的吧。”安欣担心他没人照顾,这样的病人,还是亲手交到家人手上比较放心。

 

“安欣,我说的是真的,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叫安欣?”

 

安欣好意安抚:“好的,好的,我明白的,你先冷静,咱们先把肠粉吃完好吧。”

 

安欣琢磨可能是这人在公安局门口游荡的时候,听到同事叫自己名字了。不愧是我啊,风流倜傥,英俊潇洒,连精神病都为我倾倒,啊不是,这有什么可骄傲的。

 

安欣甩甩头,要甩掉这些奇怪的想法。这些小动作落在高启强眼里,他忍不住微笑,按捺住剧烈的心跳,他像从前那样舀了一勺辣椒油放到安欣的盘子里,安欣的母亲祖籍在四川,而他自己的父亲老家在贵州,所以他俩都跟着挺能吃辣。

 

坐上安欣的车,高启强摸了摸车里的内饰,感慨的说:“安欣,我上一世只坐过两次你的车,可我记得,这里有个靠垫。”他从副驾驶座椅底下拿出一个小黄鸭枕头。

 

上次坐安欣的车是他陪自己回旧厂街拿东西。安欣从座位底下抽出这个腰枕给他靠,当时高启强接过这只软软的小黄鸭还捏了捏,笑着说:“很可爱呐。”

 

“啊,是的,李响坐我车的时候,总给它扔到座椅底下,他说硌得慌。”安欣突然踩停刹车,欲言又止:“高……”

 

“高启强。”

 

“高启强,你是不是一直跟踪偷窥我,我告诉你哦,我可是警察,真要动手你可不是我对手。”

 

“安欣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。”

 

“那上一世你应该是个好人。”安欣戏谑地看了一眼高启强,从外表来看,很忠厚一老实人,可怜,就是脑子有点抽风。

 

“不,我是一个坏人。”高启强坦白,他要将实话实讲贯彻到底。“上一世,很多人因我而死。”

 

高启强从大年夜的饺子开始,讲到探监的饺子,务必做到尊重事实,去除主观臆测,尽量还原真相。

 

安欣一下子被排山倒海的信息弄懵了。

 

“你……”安欣挠了挠头,不知道该做何反应。

 

“你说现在有一具女尸,在京海的某个下水道管子里?”安欣暗暗摸到了腰间配枪,眼前这个貌似憨厚的老实人,有可能是个变态杀人犯或者危险的妄想狂。

 

“按上一世的时间线,几天后你们才会发现尸体。”高启强并不在意安欣的警戒表情,继续把那二十年的经历和盘托出。

 

“黄翠翠的死亡时间是1月31日,那天的白天我都在菜市场,晚上被唐小龙他们临时拉去当牌搭子,打了一晚上牌,你可以去查。”高启强先是举报了一个或许子虚乌有的谋杀案,又自证自己知情但不是凶手。

 

安欣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抽痛,脑子快炸了,这个人真的不是疯子吗?

 

“你说警局有内鬼,是我师傅曹闯?”安欣的心此刻如坠冰窖,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相信了一个陌生人怪力乱神的胡话,开始怀疑朝夕相处的至亲之人。在高启强的故事里,他的师傅、战友都死了,单是想象一下那种情形,他就不寒而栗。

 

可是他的故事各种细节也太过真实详细,甚至详细到审讯室的椅子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,李响曹闯孟德海孟钰安长林这些人和他的关系,甚至他的孤儿身世,都说得一丝不差,这些可是连李响张彪他们都不知道,他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知道?

 

“是的,曹闯一直在给政法委书记赵立冬通报消息,指使白金瀚老板徐江杀害了黄翠翠。”高启强摸了下口袋里的录音笔,他决定暂时不拿出来,这是他的底牌,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出。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战役,上一世他和安欣,在这场仗里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。

 

“暂时不要打草惊蛇,你可以去先验证我说的事情的真实性。”高启强明白,光是拿到录音笔,也不一定能将京海的黑幕连根拔起。

 

“我还有个担心是,即使在2021年,也许还有真正的黑手隐在幕后没有被揪出来。”

 

“可是按你说的,上一世,我们是敌人,我能够相信你这次站在我们这边吗?”安欣知道自己内心里已经选择了相信,他对这张温厚的面孔有着难以解释的亲近感,他甚至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在上一世会兽化成一个怪物。

 

“安欣,你会相信的。”

 

车停到旧厂街大门外,高启强邀请安欣上楼坐坐,安欣摇摇头,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今天晚上听到的一切,高启强也不想勉强他,双手插着夹克衣兜,晃晃荡荡往楼上走。

 

“高启强!”他循声望去,安欣从车里探出头,莹莹月光下,修得短短的圆寸像是小树苗的树冠,青葱鲜活。此时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悲伤扼住了高启强的心脏,上一世的安欣,本也应该一直是这样,活得意气风发。潜意识里他似乎已经把安欣分成了两个人,2021年的安欣,那个最孤独最需要支持的安欣,他再也见不到了……他捏去眼角的湿润,朝不远处车子方向应了一声:“安警官!”

 

安欣张张嘴,想问他一句话,可终究没有问出口,只是伸出手,使劲向他挥了挥:“一诚抵万恶!这次你做的很好!”

 

高启强不知道,安欣想问的其实是:“你说上一世你喜欢我,那么,我喜不喜欢你?”

 

即使他问了,高启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
 

他从来不敢奢望会得到安欣的一丝眷念,不管他曾经表现得多么轻松自信甚至是骄狂,他知道在安欣面前,他永远无地自容。

 

这天过后,安欣会时不时出现在高启强家楼下或者菜市场,算是不定时布控,确认他确实没有畏罪潜逃。他内心是有点相信高启强的,但是警察的职责又不允许他因为过度依赖直觉而造成任何闪失。所以时不时来监视一下算是一种折衷。

 

他会把车开到旧厂街楼下,远远瞧见三楼那个小窗户还亮着,高启强在里面忙忙碌碌,弟弟妹妹也从学校回来了,一家人忙着切菜包饺子。

 

真好啊,这一世的除夕,高启强不是在警察局度过的,也不是和他一起度过的。

 

高启强每天凌晨3点半会准时下楼,踩三轮车来回一个半小时去水产批发市场拿货,因为去得早,能挑到最新鲜最好的货。回到摊位上,要刷洗鱼缸,给鱼缸换水,海鲜分类摆好,挑出已经死了的海鲜单独冻起来,一会低价处理……最后拿水管把滑腻腻的地面冲洗一遍收尾,忙完一气差不多到了六点,陆陆续续就开始上客人了。看他不像要畏罪潜逃的样子,安欣会踏实地在路边吃个早饭,然后去单位。

 

“老板,打包一份猪脚面给里面的高启强,你认识他吧。”

 

“认识认识,阿强嘛,我们打小一块玩,您是?”

 

安欣穿着便装,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警察身份。

 

“他朋友。”

 

“阿强是真不容易的,13岁就没了爹妈,”老板捏了一团面条扔进沸腾水锅里,“拿着五百块抚恤金把弟弟妹妹供上大学,我们这没有不佩服他的,哪像我那个不成才的货,好吃好喝的贡着,连个大专都读不下来……”老板唉声叹气絮絮叨叨也不耽误手里的活,只见他舀了一勺猪脚浇头,又颠了两下,再倒进面里。“老板,你手太抖啦。”安欣眼见着老板把一块很肥很大的猪脚给抖回了装浇头的大锅里,他撇了撇嘴。

 

“哈哈哈,小本生意,您是熟人,我这还多给了几块呐。”

 

安欣又多塞给老板二十块:“给他再加几块猪脚。我上班要迟到了,麻烦你帮我送进去。”安欣想起来什么,又折回来:“多放点葱。”

 

安欣的朋友高启强正啃着冷馒头就着白开水,准备对付一顿早餐。

 

“阿强,你可以啊,交了个大学生朋友。”老板把猪脚面搁到卖鱼强的小桌上,小桌子缺了个腿,又用木棍绑好,勉强立住,不是太稳,放下面碗时撒出了一点。

 

“请我吃啊,这么好心?”卖鱼强也不客气,擦了擦筷子就准备开吃,突然警觉,“什么大学生朋友?”

 

“清清秀秀的,肯定是大学生吧,”老板也想不通他们这样的人和那种人会有什么交集,看那打扮全身名牌,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。

 

“我请你吃?我发财啦?那个大学生请你吃的。”老板心说你就装吧。

 

高启强心下了然,他比划着问:“是不是这么高?白白瘦瘦的,单眼皮,笑起来有个酒窝。”

 

“又不是美女,我哪有盯得那么仔细喔,反正斯斯文文,不聊了,我回去看店了,忙死了。”

 

高启强知道安欣在监视他,他不觉得烦恼,反而有点遗憾,过几天黄翠翠尸体被发现,他的嫌疑彻底洗清,安欣会不会就不来盯他了。

 

正月初三,市警察局在京河岸边下水道发现黄翠翠尸体,死亡时间经过法医鉴定是1月31日,一切和高启强说得分毫不差。

 

“黄翠翠生前从事卖淫,我查了下档案,在之前的扫黄案件档案里,她在白金瀚娱乐城被抓过三次,白金瀚明面上老板叫徐明,实际控制人是徐江,本市著名企业家,我认为咱们可以从白金瀚入手调查。”

 

安欣给大家分发了自己复印装订好的调查资料,李响啧啧称赞:“你小子可以啊,这么短时间,调查得这么细。”

 

“后生可畏啊,有你们这些后生,我们这群老帮菜省心多了。”曹闯赞许地点点头,“不过安欣,饭要一口一口吃,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查一查黄翠翠生前的同居对象。情杀或者临时见财起意,这在卖淫女受害案件中还是最常见的。”

 

想到高启强说曹闯是内鬼,安欣不禁皱紧眉头,师傅你真的在一直在给徐江赵立冬输送警局内部情报吗?你到底在这条路上走了多远?我还能把你拉回来吗?

 

“师傅说得对,黄翠翠生前在旧厂街一带活动,还租了房,我和李响一会就去做个群访。”

 

案件分析会结束,曹闯走出会议室,独自走到转角隐蔽处,掏出一个备用手机,给什么人发送信息。安欣蹑手蹑脚靠近他背后,趁他不备夺过手机。

 

“安欣你干嘛!别闹,淘气!手机还我。”曹闯脸色煞白,伸手就要抓住安欣。

 

“师傅怎么还有第二部手机呢,不行哦,我要帮师娘查个岗!”安欣把手机举得高高的,顺便瞟了一眼还在亮着的手机屏幕,上面写着:“调查方向已锁定徐江”。

 

“哎?还要汇报调查进度啊,这位管得够宽的。”

 

曹闯手脚冰凉,声音颤抖,但还是强撑出一副长辈姿态想唬住徒弟:“别开玩笑了!安欣!我……我是给……”他一时间也编不出话来圆这个谎,索性揪住安欣使出擒拿术,打算先抢手机再说。

 

“你是想我把所有人都招过来是吗,师傅。”安欣冷冷在他耳畔说了一句,带着不近人情的威胁。

 

曹闯忽然觉得这个徒弟十分陌生,甚至可怕。

 

“今天这个岗我还真要查一查,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关心我们工作。”安欣拨通了信息接收方的号码,等电话那头嘟的一声接通了,安欣才把手机交还给他师傅。

 

曹闯硬着头皮喂了一声。

 

“什么事啊,我不是说没有特别紧急的事,不要电话联系吗?”电话对面的声音慵懒倨傲,不可一世。

 

“是……是的,”曹闯有点结巴,同时看向安欣,只见安欣嘴唇动了动,曹闯顿时肌肉绷紧,毛骨悚然,看他的口型分明说得是“赵立冬”啊,这小子怎么知道的,他甚至没见过赵立冬,难道他在私下调查自己?自己什么时候露出行迹的……一时间千头万绪,曹闯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察觉出不对,语气变冷,透着戒备。电光火石间,曹闯只能迅速做出判断,安欣到底是善良的,不会害自己,可是一旦被赵立冬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……成为弃卒的下场,他不敢想。

 

现在,或许还有机会转做污点证人。

 

曹闯深吸了一口气,整理好情绪,恢复了机警和谦卑,凑近电话压低语气:“领导,事情紧急,不得不打扰您了,他们的调查方向现在已经直指徐江,所以我想口头向您汇报比较踏实,也想请您做个指示……”

 

几分钟后,曹闯放下电话,手指微颤,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,打火机按了好几下,好不容易才点着。

 

烟雾缭绕中,他低着眉,不敢直视徒弟,额上的川字纹皱的更深了:“你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
 

“刚才。”安欣那双稍显孤清的眼睛,倒映出曹闯的惊讶的脸,那张脸似乎一时间老了十岁。

“安欣,你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,我没看错。”

 

曹闯交代了自己听命于赵立冬的事实,安欣也跟他确认了赵立冬授意徐江把黄翠翠灭口的事实,这些都和高启强的故事严丝合缝地对上了。

 

“师傅,赵立冬那边你继续配合他,不要打草惊蛇,相信我,你还有得选择。”

 

通过曹闯转做卧底,安欣很快收集到了赵立冬和徐江的犯罪证据,黄翠翠案在一周内告破,曹闯有安欣作证人得以脱身,但是由于在程序上这次“卧底”行动没有向局里报备,他们俩也受到了一次警告处分。

 

徐江事先不知从哪得到风声,提前逃出了京海,这次徐雷因为父亲跑路没有心情去电鱼,反而逃过一劫,白江波也安然无恙,美美接手了徐江的地盘,渔翁得利。而因为直接杀人者徐江已经逃窜,赵立冬这边拒不承认是自己指使杀人,称只是让徐江去“教训”一下黄翠翠,没想到她会被打死。经过一个多月的审理,赵立冬一审被判处死缓两年执行。

 

这期间安欣都没有来找高启强,高启强也没有来找安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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